第九章
几天后，王转和埃克劳德一起去看望住院的总开发领导人。
一路上，尖厉的救护车鸣叫声不绝于耳，一辆辆救护车飞速从他们身旁飞速掠过。车里不时被红光照耀。
两人无言。许久，快要到达时，埃克劳德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“你说，这情况是怎么回事呢？”
“……”
“唉……其实，记忆芯片可能干得也不是那么好。”
“……”
“也许……”
“医院到了，我们下车吧。”王转迅速打断他的话，车门一打开，他就走下车去。
医院的走廊里静谧至极，使洁白的走廊显得有些苍白。两人走着，迎面走来两个医生，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，在这安静的走廊中仍然清晰可辨。
“这几天来的病人只增不减啊。”
“是啊，症状还那么离谱，连话都不会说几句了。”
“老年痴呆？”
“哪会有那么多人老年痴呆啊？倒可能是精神问题。这几天，专家团都查破脑袋了，一点头绪都没有。”
“规模挺大的，就不是人为导致的吗？”
“影响范围可是全世界！哪有人能传播这种规模的病？”
“这样下去，医院迟早挤不下了。”
“本来就没法治疗，还是尽早都回家吧。”
“不知道啥时候会轮到我们头上呢。”
“我也担心。”
……
相比之下，他们走过的病房门口都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。王转一度怀疑里面到底有没有病人，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，怎么可能呢。
敲门声。“领导，我们来看您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不在吗……”王转想着，拧开了门把手。
两人进去一看，病床上他躺在那里。他看上去仍然健康如初，面色红润，一点也没有消瘦。如果不是身着患者服装，躺在病床上，不会有人想到他竟是一个患病的人。
“领导，您在啊。我们以为您不在，抱歉打扰了。”
他眼神直勾勾的，似乎想用眼神表达他的千言万语，埃克劳德注意到，他的嘴唇蠕动着，想说些什么，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。没过一会，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，嘴也放弃了努力。此刻，两人分明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个婴儿般的无助和绝望。
“您还好吗？”埃克劳德上前握住他的手，关切地问。
他没有回答，身子慢慢地躺回到床上，闭上眼睛，再也不动了。
王转把鲜花插进花瓶里，香气慢慢弥漫满整个房间。在充满生命力的鲜花面前，所有人都沉默着。
“他不行了，真的不行了……”不知何时，总开发领导人的妻子来了，她坐在床边，含泪看着他们，“他上次从医院回来之后，就失语了，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……”她哽咽着，两人四目相对，站在一旁的埃克劳德和王转分明看到，他们的领导眼里也出现了隐隐的泪光。
走出病房不远，他们看见一个人正在地上爬行。那个人抬起头，看见他们吃惊的目光，脸马上涨红了。“那个……见笑了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就不会走路了。”他吃力地说，显然也轻微地丧失了语言能力，“正要上医生看看。”说罢，他急匆匆地爬走了。
他们仍然呆呆地愣在原地。突然间埃克劳德如从梦中惊醒，抓住王转的双肩，语气里藏着担忧：“下一批，估计要轮到我们了。”
三年后，一个人在医院里急匆匆地大步前进，前面一个人正好回头，他们都彼此认出了对方。
他们又在医院里相遇了。
埃克劳德看着王转，苦笑道，“你看，我说得对吧？”
窗外大楼的广告牌上，年轻的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，声音不知为何很大，像是扯开嗓子喊叫一般：
自三年前第一例未知病例出现起，全球现已有高达数百万人患有此病症。其症状多为失语、无法行走、出现怪异行为等，但不危及生命。目前此病症仍有扩散趋势，且无法控制。
目前尚未发现病因，但强烈建议通过一般的防护传染病措施进行防范。若出现发病特征，请及时前往医院就诊。
……
“是，你说的很对。”王转也回了一个苦笑，“我现在还好，说话还是没问题，但没办法计算了。我现在连数字也不认识了。”
“至于我，”埃克劳德笑道，“一直到说话困难才来，就是现在。”
“我们去看看领导吧，反正也没事可干。”
“行。”
经过三年的冲刷，总开发领导人的脑海中再也没有什么了。一切都像是冻结了的海面，是静止的，没有生命的。他仍然健康，但如果不坐轮椅，那么他就别想再移动分寸。眼前的世界还是那个世界，但看到就等于没有看到。
——缺少了大脑对事物的理解，意义是零。
不知为何，在那个空荡的思维之海中，冰盖之下逐渐出现了一个图形，那是活的，有意义的。图像穿过冰盖，在上方清晰可见，总开发领导人无法用言语描述它，但他马上就想起了这个图形所代表的，久久没有思考过的大脑再次运转起来，一时间汹涌的记忆让他有些难以适应，但很快，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想法出现了，而且越来越清晰，以现代人早已消失的原始方式出现在他的大脑中：
“去找他。”
是的，去找他。
“不好意思领导，我还是不明白。”王转向领导连语言带手势地表达道。“唉，果然，过了三年，现在要互相交流更难了。”他叹道。
总开发领导人脸憋得像个茄子，更加着急了。他脑中又有一个想法向流星一样掠过，他抓住了它。
摸摸头。
交叉手。
拍拍自己。
王转还是一脸不解。
摸摸头。
交叉手。
拍拍自己。
“您没洗头？”王转哭笑不得。
总开发领导人拼命摇头，继续重复他的动作。
摸摸头。
交叉手。
拍拍自己。
与王转的迷惑不同，埃克劳德逐渐在这动作里找到了正确的意思，他的思维一步步地与总开发领导人重合在一起。
“去找他！”埃克劳德脱口而出。
“他？”王转仍然一脸不解。
“对，他。你还记得谁故意——”埃克劳德努力地寻找着合适的词汇，最后放弃了，也交叉手。
但王转已经明白了。“我懂了。”他淡淡地说，“我们去找雷格斯？”
埃克劳德兴奋地点头，“此刻只有他可能可以。去找他。”
总开发领导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，但从他们的表情上来看，他们应该是理解了。他终于可以放心地等着他们去解决危机了。
他们看着总开发领导人露出开心的表情放松下来，靠回到轮椅背上。“看来我们应该是理解正确了。”王转说，然后伸手叫来了几个医护人员。
“带我们去郊区的监狱。”他对医护人员说。
“监狱？为什么？”年轻的医护人员们很不解。
“没什么，现在就去吧，这很重要。带上这位病人，我们一起去。”
“您好，有什么我可以帮上您的吗？”
看门的机器人说。这个监狱没什么人，所以投入的管理人员量也不大，这台机器人甚至只搭载了一个最旧的语言模型。
“你好！我们想要进去探访一个人。”
“没问题，现在是探访时段。请问您要探访谁呢？”
“雷格斯。”
“好的，请提供您或您旁边任意一个人的证件以证明身份，我们需要记录探访人员。”
他们面面相觑。“探访居然还需要证件。”王转低声说，然后转身问道，“这里有谁带了证件吗？”
他们都摇头。“不好意思啊，我们都没有证件，可以通融一下，让我们进去吗？”
“我理解您的困难，但我们也是有我们的原则的。如果您今天没有带证件，您可以改日再来。”机器人不为所动。
在现在这种情况下，再拖哪怕一秒钟都很危险。不得已，他们问总开发领导人：“您有证件吗？”
总开发领导人毫无反应。
愣了几秒，他们都笑了。“哎呀，又忘了他已经无法交流了。那我们找一下？”王转为难地说。
也只能这样了。万幸的是，他们居然找到了。机器人快速的验证了总开发领导人的身份后，让他们通过了。
阳光一如那前几千天中的大部分日子一样明媚而温暖。他躺在草坪上想了又想，还是想不到该做什么。
“看来今天实在没什么事可以做了，翻一下以前写的日记解解闷吧。”雷格斯想。
他爬起来，扒开土坡下茂密的草，打开草丛中的木箱子，吃力地拿出自己厚得像砖头的日记本，一页页地翻阅起来。
他发现，开头的几十页还算有意思，到后面，逐渐都变成了索然无味的重复，甚至是“今天和昨天一样”，他越看越没劲，便几十页几百页地跳读起来。
在僵硬的重复内容间，突然出现了一篇超长的日记。他眼前一亮，赶紧凑近去细读。
“今天我梦见了一只玩打字机的毛毛虫……”
看到句号，他陷入了沉思。几年前的那一场梦在他脑海中重新放映起来，它清晰得宛如昨天出现的一般。
毛毛虫？打字机？这有意义吗？
他开始全力思考（也当是打发时间了），太阳在他身后静静的挪移着，从他左侧跨到了他头顶，又从头顶滑到他的右侧。当这个自然的背景开始变成蛋黄色时，他终于有了头绪。这原来真的是一个有意义的梦。
正当他为此而高兴的时候，背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呼喊。
“雷格斯！我们来了！”
这声音挺熟悉，但他最后一次听到这声音，也是十几年前了。
他回过头去。
那个身影还是令人熟悉，埃克劳德想。于是他大喊：
“雷格斯！我们来了！”
他回过头来。王转看到他的面孔仍然是十几年前的容貌，但加上了这十几年的沧桑。
他虽饱尝了十几年的孤独，看到这些熟悉的人，他的脸上仍然没有惊讶，时间让他学会了处事不惊。当他们走近时，他看清了他们。
王转、埃克劳德和总开发领导人来了。
“好久不见了，各位。忙碌了十几年，现在终于有空余时间抽出来专程来看我了？那我挺高兴的，真是辛苦你们了。”雷格斯微笑着说。
总开发领导人表情毫无变化，他完全听不懂这话，即使他听得懂，也不可能回应了。
另外两人倒是听懂了其中的讽刺。他们尴尬地咧着嘴，不知道说什么了。
“你们来，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来处理吧。”
“对对对，是这样没错。记忆芯片似乎出大麻烦了。”
埃克劳德和王转的讲述，大致让雷格斯了解了前因后果，也明白了问题所在。“当年，真的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切，也没看出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。”他们诚恳地说，脸上有些悔意，“现在如果再不阻止，怕是没有未来了。希望您可以不计前嫌，让灾难停止吧。”
雷格斯点点头。“没关系，以前的事就忘了吧。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。”他顿了顿说，“解决方法的话是有，在这里就能做，过来吧。”
在夕阳下，他们的背影像一幅完美的剪影照。几只蟋蟀在草丛中旁若无人地鸣叫着，它们是除了那几个人类以外，第一批见证了危机解除过程的生物。
不一会儿，雷格斯点点头，“好了，现在危险已经解除了。”
三个人有点恍惚，他们真的没有想到只需要这么快。真的解除了吗？他们都有点怀疑。
雷格斯从他们脸上看出了疑惑，笑了笑，“我知道你们不敢相信，回去睡一觉吧。明天你们就知道效果了。”
车辆返回的路上，救护车更多了，多得阻塞了交通。在这响成一片的警笛声中，随同的医护人员抱怨了几句，而王转和埃克劳德都毫无反应，他们都不知道明天早晨醒来后会发生什么。雷格斯最后留给他们的话久久回荡在他们的脑海中——
“如果解决方案成功，把它向全世界宣布。”
